炸鸡星期天

要大大方方将“爱”这个字讲出来很难。有天夜里睡去前,我们迷迷糊糊地聊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包括对未来动荡的无可奈何,以及期愿在努力后仍未达成的失落。

他伸出一条胳膊揽着我,将我在半梦半醒间破碎的的陈述一应收下。许多陈述讲出来便觉得丧气又无意义,我自己也觉得乏味,他却小声坚持要听我说完。

“想知道你是怎样想的呀。即使是不完整的也可以,即使是过去也可以。“

我转身把头靠在他颈窝里,像第一次小心翼翼凑过去吻他那样,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你了。“


上一次讲爱是什么时候呢?初中时打游戏网恋,对大陆彼端从未谋面的头像索要一句“我爱你”;大学时候恋爱,确认关系后说“我爱你”好像是基本操作,和早安晚安连在一起说,仿佛一句例行公事的问候。

再上一次,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恋爱,爱是郑重其事,是明显区别于情欲和冲动的剖心自白,是一粒沉重的石子,可能在爱人心上留下痕迹,也可能激起巨浪涟漪,劝退还没走到同一页的人。

我藏不住想说的话,因而把这句自白藏在一长段短信里,又藏在一些含混不清的呢喃里。我讲出来了,但我又因此觉得羞愧——为什么要因为爱而羞愧呢?


我继续加了一些欲盖弥彰的修饰词,但讲出来也朴实得有些笨拙。我说和你在一起我逐渐变得安心起来,好像可以完完全全做自己了。好像心里那个总是不敢说话、不敢请求帮助的小人也从阴影里走出来了,觉得你会在那里,至少可以告诉你。

他等我说完,仿佛使用非母语对话前短暂停顿来快速组织语言似的:“我也爱你呀。“


爱是什么呢?分辨Lust & Love似乎是动物永恒不变的议题。恋人之间的爱可以不包含情欲吗?以情欲开始的关系比郑重承诺开始的关系更难产生爱吗?爱等同于肉体和灵魂的陪伴吗?爱仍然是必需品吗?

不知道。是浪漫主义的洗脑也好,是从小生长在不幸福的婚姻关系中愈缺愈渴望也好,我向往爱像是向往宗教的要义和从未谋面的圣城。当然,对爱的定义随着经历的增长也在不断变换,年少时向往的爱可能更像是一个幻影,幻影是被标签明确定义的,不达标便不是爱,标签没能包括的身份和行为也不是爱。这大概是在缺乏多元化要素环境中成长、且没有实际经营过一段关系的恶果,我对爱的预测是理论模型,是别人的标签,因而那几年也浮躁地处理过很多稍有偏差的关系。

而促进我对于爱的观念的转变,role model的作用不可或缺。几年前我总觉得身边的情侣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朋友圈封面和情侣头像要挂着,各大节日红包常备,一个都不能错过。再后来见过更多朋友在恋爱里却各不相同的状态,有的两人都没有社交网络,现实中却是很多人sweetest couple i’ve ever known;有的人情人节新年都没什么动静,但常年都po着去徒步去酒吧或者在家里做饭的照片。

好像看到的幸福的状态更多样了,心能够开启的窗口也宽阔了一点。在从读取他的身份标签而迅速作出结论之前,我好像愿意再等等看,看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拥有着和我相似又完全不同经历的生命,慢慢浮现出来。

而他对我的期待,好像也是这样。


我们在一起之后,我问过很多A or B之类的问题。比如你希望女朋友性格独立还是温柔?喜欢女朋友外向还是内向?喜欢胸大还是腿长(划掉)?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他一例是回答“都要“(不是),但其他问题的答案,他都是“都行”。

“我好像不会有一个既定的模子要把你放进去。“他这样说。

这句话在我们交往的每一天都有迹可循。他没开过关于政治正确的玩笑,我们讨论各种各样状态的美时他都会抱着开放心态来看待。关于我的过去,我对各种生活方式的尝试,他从来没有居高临下地判断过。

他像是一个阅读者,偶尔提出问题、分享见解。

他从不试图改写我。


他因此治愈了我许多年来坚信、且为此付出沉重精神代价的“你需要足够优秀才能赢得爱“的信条。我也因此终于得以与“值得被爱”的标签们告别,因为大概知道无论怎样都会得到喜爱,所以可以去追求真正想去的地方。


但爱被分解到分分秒秒时,深情和沉重好像有了另一个模样:它们被透明化成无意义的俏皮话,或者是削弱了单位的时间。好像对于我们而言,表达喜欢和爱意只是一件需要第一次找到方式的事情,与此之后便不再是难事。

隔离期间的两人独处的时间骤长,我们甚至将工作台也搬在了一起。短间隔的亲吻,长间隔的吃饭、购物、观看落叶,我们之间的密码索引本忽然增厚,有时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代表某种心情,有时是朋友的朋友的一句话,一句多年前的梗,一些关于写码的老套笑话。

更多的出行则是一时兴起——11月的第二周,波士顿已经下过雪,我们这座城竟然反常地飙上70度。Chickfilla周日没开门,我们从KFC里掳回一桶鸡,暖秋的光影烂漫,我突然问他要不要坐在对着后院的露台上吃炸鸡。

他如往常般兴趣高涨地跃跃欲试。我们拼凑出两把椅子和一张高脚凳,对着停着邻居车的草坪双手油光地开始撕鸡。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事情,旧日的朋友的遥远的恋人,彼此曾经的恋人,从彼此曾经的恋人身上学到的道理,但发现似乎没有共通之处。这些对话不断被窜入视野的毛茸茸的松鼠打断,我们小声惊叹它们如何在修剪齐整的城市草坪里找到一粒粒完整的带壳花生,被短暂引开注意力后又回到面目模糊的往事里。


但无论往事如何重溯,它们都在他的身影里变成迅速移动而模糊的背景。我失去解构过去的能力,也在他的目光里完全松弛下来。我走进另一个宇宙,在这里规律和定理失去意义,过去习得的、需要恪守谨记才能获得爱的训诫烟消云散。

爱让我们拘谨、思虑、患得患失,但它的最终态使我们松弛而柔软。我总记不起相处时对话的主题,也似乎对爱仍然没有定义,但知道你仍在,便觉得这一切都似乎毫无关系。

Furious about Censorship

我为什么对被censorship觉得愤怒——因为文字是我记录生活的方式。我知道记忆不可靠,所以大事小事都发条广播,就好像是对着一屋子人讲了一句话,还留下了聊天记录供以后回味。

这些文字对我有多重要呢?我看到它们,就好像回到了当时写下那些话时的心情。有时雀跃,有时感动,有时低落,但这都是我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瞬间。我像是把它们通过文字封印了起来,希望以后再回味。

而审查、删帖、禁言、销号,这一系列打破了我储存记忆的橱柜。我觉得愤怒,是因为我信赖平台,也依赖平台带给我的可以交流的友邻,而平台(不管是不是源于什么其他压力)拿走了我的记忆。这段往事的载体被撤除了,我很可能并未意识到,而我关于此事的记忆也就很快模糊、消失了。

从这个意义来说,审查和删帖,删除的是我作为生命个体的一部分。

我理解有些人觉得没有关系。制度不合理,避开制度就好了呀。不允许谈政治,就谈谈美妆下厨风花雪月就好了呀。可是我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为什么要否定我的记忆、我的一部分?我不希望被标签化成subset,更不希望这个标签是被迫贴上的。

但我没有任何反抗的方式。离开意味着失去交流对象,留下意味着自我阉割(放弃对特定话题的发声权),不服从规则则会被强制阉割(被禁言)。

我觉得非常、非常、非常愤怒,并因无能为力而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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