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沫子

前几日读白先勇的《台北人》,里面讲到富家小姐下嫁,过上了洗衣做羹汤的生活。他只写了一个场景:“从前锦衣玉食的小姐,如今也每日两三个小时对炉撇起了肉沫子。“

我读到这句,恨不得拍手叫好。但这样的场景再早个一两年,我断也是读不出其妙处的。

洁净的厨房是现代生活方式里不可或缺的部分,新鲜的食材、漂亮的锅碗瓢盆,举手投足尽是优雅。但真实生活里为生计备菜的狼狈则隐去了:生肉的血沫溢在锅台上,家庭装的生肉不分装便五六斤通通冻在一起,耐着性子分装了,解冻早了迅速腐坏,忘解冻了便要依仗微波炉,一转神过了头,拿出来一袋塑料焦坏的熟肉。这样的琐事上不了台面,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处理。

爆炒的快意和阖盖慢炖的诗意徐徐动人,但台上一分钟却是台下手忙脚乱的十年功。葱姜蒜要切好,剥蒜切碎也耗人性子;炖肉要撇血沫,生滚灼人的灶台前一站就是十几分钟,且要耐着性子一点点瞥去如错字般飞溅的浮沫。

下厨是表达爱意的方式,但我之前总向阳春白雪的方向想,是摆盘雕花,是便当盒里挤出两蔬一肉的紧凑机灵。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下厨之所以和爱意同台,是因为大概只有令人昏头的爱意才能让人熬过灶头的百无聊赖和水槽前的手忙脚乱。且爱意并不总有好结果,或许是一盆哭笑不得的清汤挂面,调料熬香和小火慢炖魔术般失去效用。厨房里孤独的时光(没错,厨房里总是孤独的)并不一定有意义,有今人斥古人反智磨洋工之嫌。

但这又岂只是下厨的窘境,不如说是生活的常态罢了。万事俱备的高光时刻转瞬即逝,背面则是不断自我怀疑的烟熏火燎。再年轻一点的时候身份少,小组长也是天大的角色,有钻营的苦恼,但就像奢侈可用两三小时线性备一道菜,心无旁骛,只是因为想吃而已。如今的身份没有比小组长重多少,但层层叠叠套在身上如蚕蛹,又要化蝶,又要异想天开,最后只蹒跚避开了恶鸟扑食,绚烂天光太远,生存竟然还要踉跄地凭一些运气。

拿去闲情雅致之后的生活的真面目实在无趣,无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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